变革文明:高峡彝村,千年一跃
编者按
一时脱贫易,一直脱贫难。在成片相连的贫困带上,贫困人群陷入陈规积习而不能自拔。改变陈旧思想,挥就文明新篇,殊为不易。脱贫攻坚在这方面颇下苦功夫:开展厕所革命、鼓励垃圾分类、简化红白喜事、叫停铺张浪费、破除迷信活动、推动乡风文明……伴随着宣传和教育,人们头脑中旧有的落后观念逐渐消除,现代文明的种子就此发芽。
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处在西南民族融合的走廊地带上。时至今日,该地仍有许多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的文化遗存。
过去,由于交通滞后、知识薄弱、陈规陋习多、环境脏乱差,当地贫困代际传播沉疴日久。地理的禁锢、迁徙的动荡,让现代风气难以吹入当地彝族村落。
今天,再走入这些彝村,你会发现,由贫到乱再到治,一种“脱贫文明”在当地建立起来。而你也只有了解这些彝村曾深陷的文明之困,才能明白这个飞跃来得有多么不易。
1
当村落深陷蒙昧,文明何处寻
宝山镇田坝村距离雷波县城不到100公里。2011年时,该村尚不通公路。彼时半月谈记者乘车去往该村调查,走到一半便没了路。徒步攀爬半天之后,这个极端贫苦的山村才映入眼帘。
当时,村里是一片土坯房,人畜混居,牛羊粪便落满地。大多数村民家中只有一个用黄土堆积而成的灶台。屋里没有桌椅,一盏昏暗的电灯是唯一的电器,一张孤零零的床躲在角落里。
这个彝族聚居村260多户、1200多人。九成以上的村民来自当地的两大宗族,彝语音译为“龙”“卢”,是个典型的宗族式村寨。
在2007年到2011年间,雷波县曾发生多起恶性刑事案件,一些主犯就是田坝村人。
调查发现,诸多刑事案件背后有着同样的环境诱因——村民普遍是文盲,很多人甚至不知何为“犯法”;村子交通封闭,进出只能依靠金沙江边峭壁上的羊肠小道,村民难以走出村落,平日依附于家族;极少数年轻人鼓起勇气出门打工,因毫无技能,心态失衡,走了歪路……
悠久的彝家村寨文明遭遇工业化的现代文明,不可避免受到巨大冲击。而受制于语言、习惯、教育、技能等因素,村民们想打破藩篱又深感困难。
“曾有个40多岁的村民被别人带出去打工,有天想回家,却不知道怎么买火车票,急得没办法,只能让人专门到打工的地方接他回家。再不改变,村子就没什么前途了。”田坝村党支部书记卢古坡回忆,当地人看不到出路,所有人都陷入焦躁之中。
在多年持续的脱贫攻坚政策帮扶下,田坝村2013年贯通了通村水泥路,2017年实现农村电网改造。到此时,全村建档立卡贫困户118户,贫困人口496 人,仍是雷波县贫困户最多的贫困村之一。
要脱贫,田坝村是时候啃最硬的骨头了。
基层力量弱、基础设施差,是首先要突破的瓶颈。第一书记杨江和村里13名党员,是攻坚克难的主心骨。
2017年,村上要建易地扶贫统一居住安置点,村民杨夫一日一听要征收自己7亩多的土地,一下子急了:“凭啥要征我的地?我就不干!”
“你不要这么说嘛。脱贫攻坚是为了大家好,大河水涨了小河才有水嘛。”50多岁老党员卢里土利用亲戚身份,做了整整两天的思想工作,才说服了杨夫一日。
村两委向县交通局申请资金28万多元,用于修建村内入户道路。可路刚修到一半,承建方就以“赚不到钱”为由不干了。共产党员们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动员老百姓投工投劳。党员带头到施工现场挖土、挑石,和水泥,带动村民纷纷参与,一鼓作气完成3000米入户路的硬化。
如今,依靠青花椒种植、土鸡养殖、光伏发电、网络扶贫,田坝村逐步走上发展正轨。今年8月,半月谈记者来到焕然一新的田坝村,一间土墙房也没看到。村民自建的水泥房高大宽敞。
2
回锅肉取代杀牛刀
席地抓食变桌餐
贫困,与风俗习惯的不合时宜密切相关。彝族村落是熟人社会,人们重人情好面子。红白喜事铺张浪费,过高的人情礼金曾让不少村民债台高筑。村民有限的积累被无节制的“穷大方”挥霍一空,家家负担重,攒不下钱。
在脱贫之前,海拔2500米的凉山州布拖县觉撒乡博作村有239户人家,其中104户是贫困户,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而当地红白喜事却一度大办特办。
“那时办丧事是杀100头牛,只能多不能少,杀了砍成肉块,煮一下抓着吃。”凉山州退休老校长苏呷拉曲回忆起过去,摇头叹息,“哪里吃得完?满沟乱甩,还会发臭。我母亲丧事曾想简办只杀50头,但是亲戚都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孝,还是拗不过啊。”
“所有的亲戚都要来。每家人用竹竿夹着钱,6000元钱放成一坨,一根竹竿夹4坨。这样放既好看又好记,大家都要出钱,这钱就用来杀牛办后事,办完算账,基本不会剩。”驻村第一书记罗洪说,100头牛就要花几十万元。
原来,当地人认为,杀牛越多面子越大,可牛肉根本吃不完,只能扔掉。而且,许多年纪大的村民习惯于席地而坐、手抓取食,不讲卫生。
罗洪思前想后,认为不解决这个问题,村子就难以脱贫。这时候,老村支书刚去世,罗洪张罗来30张大圆桌,300个凳子,借机推广新式葬礼。驻村帮扶干部们铺上桌布,请德高望重的老人往主位一坐,罗洪和帮扶干部们支起四口锅,撸起袖子下厨炒菜。
香油一爆,满村飘香。村民们坐着吃饭,眼前一亮——坐着吃硬是比蹲着吃舒服。
村民们就着油爆爆的回锅肉下饭,连吃好几碗,吃完摸着肚皮都说吃得好。一算账,原计划杀15头牛的,只杀了7头牛,外加几口猪和一些蔬菜。村会计阿力俄黑一直担心罗洪把事办砸了,最后连连给罗洪竖大拇指!
也正是在帮扶干部的不断呼吁下,如今大凉山的彝村村民逐渐理解了讲文明、讲卫生的重要性。大凉山的不少村庄开始制定村规民约。彝家老乡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席地、手抓进食,而越来越多地坐进包间,吃起桌餐。牲畜被集中安置在村外饲养,苍蝇乱飞的现象大大减少。
37岁的达体舞队队长龙子取在家里对着镜子,把统一风格的民族服饰穿好,她说,托了凉山州“巾帼行动”的福,每个村由村妇联主席担任健康管理员,两名村妇联副主席分别担任控辍保学监督员和文明倡导员,通过达体舞等形式,引导妇女和家庭成员养成健康卫生习惯,逐步改掉陈规陋习,推动现代文明。
龙子取的小儿子才5岁,头发剪成可爱的苹果造型,“在县城花25元钱剪的。”龙子取说,“我们都要追求美。”
3
一心追回失去的20年
风俗习惯重塑,现代文明之风正改变这片彝村,彝村人的精气神大不一样了。
居住在易地搬迁集中安置点宝山镇跑马坪村的王拉撒已经当爷爷,却深藏不露,是个网购达人。他学会炒川菜、烤烧烤,网购食材,开了一家店。“连我的摩托都是网购的,比实体店便宜1000多元。我骑着摩托给顾客送烧烤送外卖,微信收钱方便得很。”王拉撒说。
金沙水暖风含热,流经雷波的135公里金沙江干热河谷,光照充沛,让香甜的雷波脐橙远近驰名。然而,颇具地理优势的卡哈洛乡大火地村,直到2019年才开始种植脐橙,落后其他乡镇20多年。
大火地村脐橙专业合作社理事长、一组组长张世伦告诉半月谈记者,过去很长时间内,村子不通路,只能行船。村里好多人连身份证都没有登记办理。
脱贫攻坚战中,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被彻底激活。整村土地流转,建立脐橙种植基地,村民有了稳定的土地流转收益。“一天可以挣120元,去年光务工费就有2万元左右。”村民张世前说。
“我不识字,过去出不了门,找不到活干,白白浪费20年。”张世伦握紧拳头,“现在我们全村人都撸起袖子要大干,把失去的20年夺回来!”
上图:2019年7月,在四川省喜德县米市镇的马多洛村,居民蹲在地上吃饭;下图:2020年9月,在四川省喜德县乃托新村,一家彝族居民围坐桌前吃午饭 李梦馨 摄
回想数年之前那些茫然的眼神,如今的村寨百姓目光坚定,充满自信。两相比照,真有恍若隔世、脱胎换骨之感。村民面貌变化之大,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谁都不敢相信。
然而这一切都在基层干部群众的苦干实干之下,真实地发生了。
在这些村子里,半月谈记者看到了一种鼓足干劲、力戒陋习、崇尚现代、只争朝夕的新型村落文明,这是脱贫攻坚战收获的最为宝贵的精神果实,也是基层治理挺进到群众身边最后一公里的好范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