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文露敏
西南交通大学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刘煜上月底刚刚从稻城回到成都。他的行李很轻简,最重要的东西,是无名山观测点上的监测数据,以及与施工单位对接的观测平台设计方案。待大批天文望远镜“集结”,无名山将成为国内最重要的高海拔天文台址之一。
如果说将遍布天文光学仪器的无名山还在“孕育”中,那么海子山的“拉索”已经开始追逐宇宙线的踪迹了,而稻城县城西边的噶通镇则凭借“千眼天珠”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正监测着太阳“打喷嚏”……一时间,这座曾经的旅游小城,迎来了“大国重器”的“扎堆”。
在众多科研人员看来,中国西部广袤的高原,青藏高原绵绵群峰之中,能够比肩夏威夷莫纳克亚的世界一流天文观测集群,或许正在这里诞生——“手可摘星辰”,为何是稻城?
安装在稻城无名山上的全天相机拍摄的全天星图。受访者供图
天生丽质
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受青睐
进入稻城的科研人员,总会提到刘煜。12年前,他率领的中国太阳西部选址队,在天文观测领域第一次“叩”开了稻城的门。
2008年,从事太阳物理研究的刘煜进入中国科学院云南天文台工作。当时,国内的一些太阳观测基地,参数质量离下一代望远镜的址点要求仍有差距。在此之前的2003年,国家天文台已经部署并启动了重大科研计划——中国西部天文战略选址。随后成立的中国太阳西部选址队,正是为了寻找适合下一代巨型太阳望远镜的一流址点。
作为选址队队长,在远程调研阶段,稻城就进入到了刘煜的视野之中:当地晴天数、晴夜数、大气视宁度、透明度等关键参数都能满足天文观测的需求。2011年,从昆明出发,刘煜一行人绕了一个大圈,从云南香格里拉进入甘孜。
越野车驶入稻城时,正值初秋。当车翻上离县城20多公里的无名山头,他看到,与很多高原地带不同,这里的一个山包连着一个山包,有很明显的高低起伏,但山顶却十分平坦,“谷底仰望是山,山顶平视是平原”。这意味着,此处能够架设数量可观的、满足不同需求的望远镜设施。
从无名山向远处眺望,能够看到夏诺多吉、仙乃日、央迈勇三座雪峰。天气好的时候,山顶的积雪泛着令人炫目的银光。这说明,这里的空气十分纯净、通透,天空背景亮度很低。
刘煜尤其中意稻城的夜晚。不同于城市夜空总笼罩着一层人工光造成的微红光辉,这里的黑夜很纯粹,“月亮是唯一的光源,稳定的大气层,使得这里数以万计的星星甚至不会忽明忽暗地‘眨眼睛’”。周边极低的人口密度,使灯光污染几乎不会影响夜天文观测工作。
自此之后,刘煜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都会到稻城走一遭。反复踏勘之后,好印象愈发强烈——同期比照的西藏阿里地区,距离最近的乡镇海拔太高,不适合科研人员长期生活,而云南的部分地区,又存在海拔高度不够、山顶面积有限等不利因素。
在天文观测领域,这样的好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在刘煜的推荐下,我们也锁定了大香格里拉区域,进行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的选址。”“拉索”首席科学家,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曹臻回忆,选址工作从2009年开始,同样跑遍了藏、滇、青各个省份。
宇宙线观测需要高海拔,尽量降低大气层的影响,同时与光学天文观测一样,还需要非常优秀的大气积分水汽含量和光污染环境指标,以便捕捉高能粒子和光子的踪迹。而要放下“拉索”的四大探测器阵列,还需要一处地势平整、面积广阔的地方。其中的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探测的是“最微弱的光”,需要建造承载35万吨水的水池,以安装3120个探测单元。“因此,水源也是必需的要素,而且要非常洁净。”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负责人陈明君研究员介绍。
稻城再一次与这些条件完美契合——《稻城县志(1991—2005)》中这样描述:在北部丘状高原区海子山区域,地势平缓,溪河迂折,水草丰茂,河谷宽阔。
2014年,云南天文台正式在无名山上设立了天文野外选址监测站。同年,中国科学院与四川省人民政府签署框架协议,全球最大、灵敏度最高的宇宙线观测站“拉索”,正式落户稻城。三年后,当项目启动建设,陈明君从北京出发,第一次来到稻城。布设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的位置在场地正中央,还在高反期的陈明君,兴奋地在未来的工作“阵地”上跑了100多米。
刘煜完全能理解陈明君的兴奋之情。一个观测设施,往往是一代人的心血。
在选址阶段,“一见钟情”几乎不存在——受地形影响,即使是同一区域,不同山头之间的视宁度也可能有很大差异,因此需要谨慎、持续的监测和考察,有时,这一过程将持续5年,甚至10年。等待并不要紧,“不能盲目上马,会耽误一代人”。
集群发展
山上的“朋友圈”逐渐扩大
“拉索”的等待是值得的。截至目前,它已取得多项突破性的科学成果——探测到人类迄今为止最高能量光子,测定了标准烛光的超高能段亮度,探测到迄今最亮伽马射线暴……不断刷新了世界级的观测记录。
谈及去年探测到的伽马射线暴,北京大学物理学院教授马伯强用“千年一遇”来形容:“这得益于‘拉索’的全时开放,锁定到了伽马射线暴爆发的2000多秒,是真正意义上的天赐良机。”
这是一个“看天吃饭”的行当,在项目建设阶段,只有不断抢时间,才能尽量不与“宇宙的馈赠”擦肩而过。曹臻感叹,“拉索”在稻城“安家”后,“一切都比预想当中的还要快还要好。”
那段时间,“拉索”工程办主任白云翔办公室里随时放着一个行李箱,里面有羽绒服、冲锋衣等装备,工程任务经常需要在下班后,拎起箱子直奔首都机场前往成都,在双流机场边的酒店睡上4个小时,又起床赶一早飞往稻城的航班。
所幸,在建设过程中,四川各级地方政府高度重视与支持。其中,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还为项目提供了配套资金。2021年,“拉索”建成并正式进入科学运行阶段。如果说十多年前太阳西部选址队是一步步锁定稻城的,那么现在的稻城已经拥有了自放光芒的“指北星”。
2019年,子午工程二期获国家立项批准开始建设,四川省政府为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配套的地方项目同期获批并开始建设。
“我们尤其看重大科学装置的集聚。这意味着,项目落地必须的各项流程,已经磨合出了成熟的路径。”中科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亚丁台站执行站长吴俊伟表示。纵观世界著名的天文设施集群发展,以空间集聚和学科关联为导向进行布局是一大特征。
去年底,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项目设备完成系统集成,正式进入联调联试阶段。同时,他们也决定复制“拉索”“山上的观测基地+城里的科研基地”这一模式。也是在去年,陈明君上山进行观测阵列的维护工作。到了晚上,他跑到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处,和吴俊伟一起鼓捣摄影设备,看如何以抛面天线为前景,把流星雨拍得更美。闲暇时,陈明君最爱在山头游走,而山上的“朋友圈”还在逐渐扩大。
刘煜分析,稻城拥有海拔相对较低的后勤候选基地,可利用的平坦面积广,容易形成大科学集群,这也为集中布局、获得地方支持提供了基础。2021年11月,甘孜州稻城高海拔天文科学中心成立,意在服务大科学装置项目落地及相关专家、天文科技普及工作和地方“科技+旅游”产业发展。“机构的设立,是为了让科研人员能把更多精力放在科学研究上。”稻城高海拔天文科学中心主任汪洋表示,稻城正集中力量打造天文科研高地,众多设施相互配合、相互补充,为开展大气、环境、空间天气等多种形式的前沿科学交叉研究提供实验平台。
去年底,国家重大科研仪器研制项目、世界最大的轴对称太阳望远镜“2.5米大视场高分辨率太阳望远镜”正式敲定落户稻城。项目负责人、南京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学院教授丁明德介绍,早在选址阶段,稻城就是排名靠前的候选点。负责望远镜自适应光学系统研制的中国科学院光电技术研究所就在成都,也为稻城增加了重量不轻的“砝码”。
“除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大家还看重一些‘科技硬指标’。”白云翔列举,比如,周边经济状况、学科布局情况以及国际开放程度等,综合来看,四川显然是“首选”,能够支撑大科学装置的可持续发展。
前不久,曹臻赴中科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开展了学术交流。未来,两个“观天神器”有望在空间天气领域展开一系列合作。而西南交通大学的研究团队,也在依托“拉索”的数据开展雷暴相关物理研究。
完善配套
等待宇宙的礼物
刘煜记得,2011年,自己踏上稻城土地时,县城只有一条正街,吃早饭的地方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在当时,“稻城”对很多科研工作者而言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真没太多了解。”吴俊伟2021年来到稻城时,也完全没有想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而稻城,给予了他们最慷慨的礼物。
2021年2月,无名山上,我国自主研发的日冕仪成功观测到白光日冕信号。研究日冕是解决太阳物理领域重大未解之谜的必经之路,在没有日冕仪的情况下,研究人员只能在发生日全食的时段展开观测。当看到闪烁着银色光晕的白光日冕像时,刘煜难掩心中的激动——这说明,多年的寻找没有白费,稻城确实是一个优良的天文台址,具备开展高水平太阳物理观测研究的自然环境。
在一次聊天中,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原台长杨戟曾与刘煜分享过这样一个故事: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为一个射电天文学台站选址时,他们曾经骑着毛驴翻山越岭进入过稻城,但当时这里的交通、后勤等条件远远不如其他地区,因此作罢。如今,稻城这座“失落的小城”,终于重新散发出属于它的光彩。
海拔6032米的仙乃日是稻城璀璨夺目的最高山峰,而在海子山、无名山、波瓦山,世界一流的天文科技创新高地已慢慢崛起。
“目前,稻城天文设施集群已经初具规模。”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创新与高技术发展处处长易成波表示,四川支持天文观测设施在稻城落地建设,加快打造世界一流的天文观测基地。
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成立了省创新驱动发展中心,把服务支撑重大科技基础设施作为一项重点工作。省创新驱动发展中心主任缪建忠表示,“中心将为科学家搭建公共交流平台,努力服务好稻城天文科学园建设”。此外,为推动更多天文科研机构和专家团队以“拎包入住”的方式进驻稻城,甘孜州还将统筹考虑各类天文观测设施科研运维需求,整体规划建设稻城综合运维保障基地,完善供氧、供电、信息等设施,提供全方位服务。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白云翔办公室挂着这样一副书法作品。这是“拉索”正式落地稻城后,他的妻子书就的,也代表着众多科研工作者的心声——仰望星空,同时脚踏实地。
2月,高原上的风声依旧呼啸。
在陈明君看来,稻城的风是“有形”的——当他划船进入水切伦科夫探测器“大棚”内部进行巡检时,为探测宇宙线特意做得很轻薄的铝合金屋顶,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会泛起无尽的波浪。在这样的风中,2.5米大视场高分辨率太阳望远镜项目团队成员正在无名山上进行台址考察工作,以确保望远镜建造在最合适的地点。
“最晚2023年底动工,2026年全部建成并投入观测。”从事30多年太阳爆发研究的丁明德介绍,到那时,国际大型太阳望远镜将集中在三个不同时区:美国的夏威夷群岛、欧洲加那利群岛,以及中国的西部地区。人类将在24小时内,完整地观看到太阳的每个细节。
丁明德说,天文观测有一定的偶然性,需要好时机、好天气。在尽全力确保设备万无一失后,或许只能静静等待——等待宇宙的礼物,再次在稻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