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帅应能,合江县川剧团团长,从业45年,明年7月退休。”
“我叫卢建,明年退休。”
“我叫林健,明年1月退休。”
“我叫张先贵,已经退休了21年。”
“我叫李联举,已退休14年。”
……
“我叫张晓红,合江县川剧团前任团长,2021年底退休。今天晚上,我们团退休和没退休的人要重聚一起,演一出重要的大戏。”
2024年7月29日晚7点,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川剧团门口,时有来往行人探头来望。这里,合江县川剧团原创演出的川剧——《最后一场封箱戏》正在迎接四川省第二届川剧汇演验收评选。正如剧名所言,这场演出的成败对这个县级川剧团来说是一场“大考”。
01
即将全员退休
泸州唯一保留的县级川剧团迎生存“大考”
川剧,是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我国西南地区影响最大的地方戏曲剧种之一。泸州被誉为川剧高腔的发源地,而“泸州河”川剧艺术发祥于合江县,最早可追溯至汉代“合江下河灯”。数百年来,“泸州河”川剧艺术在这方土地生根生长,传了一代又一代,从未封箱。
《最后一场封箱戏》是合江县川剧团新近创作演出的一部优秀原创现代川剧,作品讲述了一群基层川剧演员对戏曲、文化、信仰和传承坚守的故事。作品内,矛盾高潮点围绕万年戏台的拆与保展开,而作品外,成立于1953年的合江县川剧团几经改制,几次濒临消亡,如今,作为泸州市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县级川剧团,剧团及其成员正面临着与剧中同样的困境。
斑驳的墙面、转动的老式风扇,走进合江川剧团,时光仿若在这里打了个结。
“月上九门开,不倒万年台……生旦净末善恶丑,悲欢离合喜怒哀。”随着台上悠扬流畅的唱腔唱响,《最后一台封箱戏》拉开戏幕。
在川剧市场遇冷,资金不足的今天,“不演不赔,大演大赔”成为不少剧团演出尴尬的现实写照。对于原创川剧来说,每一场演出的机会都难能可贵,尤其是有政府购买资金支持的大型项目。
从2022年8月首演至今,在全班人马的不懈努力下,《最后一场封箱戏》入围第三届四川艺术节精品剧目展演暨第五届四川文华奖参评剧目,并数次登台泸州、成都开展表演。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演出,它的成功与否也决定着,这出剧是否能拿到多场次巡演的入场券,登上全省的大舞台。而对于合江县川剧团的演员们,则意义更加重大。
△《最后一场封箱戏》
据现任团长帅应能介绍,至2024年7月,合江县川剧团共7名成员。其中包括团长在内的6名老川剧演员、打击乐手都将在2025年底前陆续退休。最后一名演员也将在3年后退休。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演出,很可能就是退休前的最后一场登台表演。
02
见证川剧团由盛转衰
基层川剧人“逆行”打响坚守之战
为了这次演出,合江县川剧团全员出动,退休职工们一呼百应,主角陈雯丽的饰演者张晓红就是其中之一。
张晓红出生于川剧世家,12岁时便加入合江县川剧团训练班,唱做念打样样行,如今58岁的她已是国家一级演员,她也全程见证了川剧团由盛转衰的发展历史。
“1979年那时候非常火,我们剧团到遵义、到贵阳演出,都堂堂满座。年轻人都想进川剧团训练班。”在她的回忆里,合江县川剧团也曾有过一票难求的鼎盛时期,千人座的剧场堂堂满座。在外演出,每到一处,都挤满了十里八乡专程赶来看戏的人。
△排练中的张晓红
翻开剧团厚厚的影集,一张张剧照,定格了那个最辉煌的年代。
可是好景不长,20世纪80年代末,受电视和歌舞表演等新的大众娱乐形式冲击,传统戏曲行业跌至谷底。剧团入不敷出,演员陷入无戏可演的境地。
如何夹缝求生?2007年,接到合江县川剧团帅旗的张晓红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剧团不能倒在她手里。没有大戏排、没有观众看,她就带领着团员演小品、排综艺、学变脸,上晚会。实在没有演出了,她就领着大伙儿搞副业,对于那时的“穷”,张晓红仍记忆犹新,眼中泪光闪烁。剧团最难的时候,团员们的平均工资仅两百余元。
如何让川剧团长盛不衰?张晓红认为,要适应现代观众的口味,川剧也需推陈出新,而剧本是关键。因此,当她看到一篇扶贫小说后深受感动,心中的那根弦动了。
时间拉回2017年,合江县脱贫攻坚工作进入冲刺阶段。彼时的张波还是合江县文旅局的一个股长,他将担任驻村干部时的亲身经历改编成小说,发表在《四川文学》。能不能将这个故事以川剧的形式搬上舞台?这个点子一出来,得到了当地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两人一拍即合。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当张波带着满腔的热忱和干劲,找到专业工作室时,没人相信一个没有雄厚资金支持、团员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县级川剧团有能力排出一部大戏。
首次碰壁,张波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领着厚厚一摞川剧相关书籍回家,就一头扎进了创作的海洋。不懂戏,他就认认真真看完上百个川剧大戏的剧本;不会写,他就厚着脸皮,向川剧行家虚心求教;写不好,他就一遍又一遍,字字斟酌,反复修改。
△张波
“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时间,那时候脱贫攻坚正忙,都是早上5点钟起来趁上班前写。”最终,在不断推翻重来四十余稿后,张波交出了《乌蒙山脊梁》的剧本。剧团退休的演员们也在张晓红的号召下,纷纷从各地赶来参演。
剧本有了,演员有了,钱从哪来?
为了支持剧团发展,合江县委县政府决定拨款60万用于《乌蒙山脊梁》的编排。“我们对排戏没概念,不晓得60万做不出来这个剧。”张波回忆起当时的辛酸坦言,幸得县委县政府后续支持拨款,才顺利度过难关。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9年8月22日,《乌蒙山脊梁》亮相第二届四川艺术节,并参评第四届四川文华奖。表演细腻生动,演出风趣幽默,剧本带有“泥土味”,评委和观众都被演员精湛的演技、真实接地气的剧情和质朴的情怀折服。演出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张晓红也凭借剧中的李桂英角色荣获四川省文华表演奖。
这出戏一炮打响,不仅作为四川省唯一参演剧目入选全国基层戏曲院团网络会演,被中宣部2020年大型音像主题出版物《百年小康梦圆时》收录,还成为2018年入围中宣部、文化和旅游部组织的《全国戏剧评论与创作人才培训班》的45部作品之一,同时也是四川省10部入选全国优秀现实题材舞台艺术作品中唯一一部扶贫题材川剧。
△川剧《乌蒙山脊梁》。图据文旅泸州
自此后,在张波、张晓红等人的带领下,合江县川剧团仿若“开了外挂”。党的十八大以来,合江县川剧团先后创作演出了大型扶贫题材川剧《乌蒙山脊梁》、川剧小戏《连心桥》、大型抗疫题材现代川剧《医者仁心》、大型川剧《最后一场封箱戏》等原创好剧,斩获国家、省、市级荣誉90余项。
03
川剧发展面临何种困境
川剧保护立法或带来新转机
然而,好成绩也阻挡不了川剧团发展的颓势。近年来,合江县川剧团创作和演出的资金来源仍旧极大依托于地方财政支持,无法完成市场化转型。究其原因,“无人演”“无人看”成为他们面临的最大困境。
“合江县川剧团是当前四川省硕果仅存、尚能坚持创作演出新戏的两个县级川剧团之一,”四川省川剧理论研究会会长,原四川省川剧研究院院长二级研究员杜建华称,“但是他们现在排的大戏主角都是几个退休的老演员,或者借其他剧团的演员,缺乏后继人才。”此外,她对全省县级川剧团的发展表示不乐观:“乐至县川剧团是四川省唯一一个近年来招生的县级川剧团,其他的县级川剧团已经不多,即便有,也面临和合江县川剧团一样的情况,几年之内就没人了。”
△《最后一场封箱戏》排练现场
除了演员青黄不接,观众的流失也是川剧发展的一大痛点。如今已是合江县文广旅局局长的张波告诉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观众断代,年轻人更爱看手机、电视,很少有人愿意买票来看剧,曾经热爱川剧的那一代人已经老去。”
事实上,面对川剧市场遇冷,当地也曾做过不少转型努力。比如,当地政府带领推进川剧进校园、进景区:开展少儿川剧公益性免费培训,打造传习基地,依托惠民演出开展送戏下乡等公益性文化活动,打造川剧进景区驻场演出等,都收获了不错的反响。
受疫情影响,合江县川剧团也曾创新采用线上直播的形式演出《最后一场封箱戏》,最终,在线观看人数破63.3万人,点赞人数超11万人。《最后一场封箱戏》的导演林为林连用几个“惊讶”感叹:“一个剧团的坚守,一位青年编剧的坚定,一群老川剧人的执着,合江县川剧团和川剧人的故事,令我敬佩和感动。”
△《最后一场封箱戏》
在演出后台,当被问到“为什么这么难还要选择向前?”时,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是热爱。
因为热爱,本该在重庆含饴弄孙的张晓红,一年完成两次全麻手术,只为不辜负舞台。
因为热爱,70余岁高龄的李联举,依旧愿意徒手爬上20多米高的舞台高处检查道具。
因为热爱,一部又一部为剧团创作新剧本的张波,却从未收取过一分稿费。
因为热爱,天南地北退休的老合江县川剧人仅需一声召唤,便义无反顾回到舞台。
……
△剧团在后台候场
合江县川剧团的生存与发展,投射出川剧在地方的成长史。正如《最后一场封箱戏》中所唱:“戏台不在人还在,花到春天自然开。”“封箱戏,不封箱,一代一代戏绵长。”
随着台上演员的谢幕,台下的“大考”也结束了。“这样一个最基层的县级小剧团,能够连续创作出新编大戏,是值得大大称道和点赞的。”作为“考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编剧丁鸣,四川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杜林都连连点头,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同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传来。川渝两省市人大常委会同步审议通过了川剧保护传承条例,并于2024年9月1日起同步实施。条例涉及抢救性保护、人才培养、剧目生产、院团建设等一系列举措,着力通过法治手段破除川剧传承发展的短板和弱项。
8月29日,在四川省人大常委会新闻发布会上,四川省文旅厅副厅长袁艺还公布了接下来一系列针对《四川省川剧保护传承条例》的推进举措。
戏里戏外,包括合江县川剧团在内,各川剧团的命运或将迎来新的转机!